阿讷西城堡（Château d’Annecy – Musée d’Art et d’Histoire）无疑是这座“阿尔卑斯山威尼斯”城中最引人入胜的古蹟之一 。它雄踞城市制高点，俯瞰全城，其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建筑史，构成了一个从13世纪到17世纪的完整建筑群 。它不仅是一个建筑群，它是防御、王权、军营和文化机构四重身份的承载者。
阿讷西城堡的迷人之处，在于它拒绝单一的定义。漫步其中，你不需要教科书，眼前的建筑群本身就在讲述权力的更迭。这里最早是日内瓦伯爵（comte de Genève）1的官邸，直到1394年家族灭绝，随后被卖给了萨伏依伯爵阿梅德八世（Amédée VIII de Savoie）2 。建筑风格的演变在这里一览无余：最古老的皇后塔（Tour de la Reine）自13世纪起就像哨兵一样守卫着制高点，墙体厚重威严；转入旧宅邸（Vieux Logis），氛围陡然一变，这里曾是日内瓦伯爵的权力中心 ；而建于1535年左右的内穆尔宅邸（Logis Nemours）则画风一转，引入了法兰西岛的文艺复兴风格，那是年轻守寡的夏洛特·德·奥尔良（Charlotte d’Orléans）3带来的优雅气息 。夏洛特之子雅克（Jacques de Genevois-Nemours）后来成为了法国经典文学《克莱芙王妃（La Princesse de Clèves）》4中主人公的原型 ，这让冰冷的石头染上了一层文学的浪漫色彩。
你可能无法想象，这座辉煌的城堡在17世纪一度失去了功能定位，甚至差点像许多废弃城堡一样沦为采石场 。它后来变成了拥挤不堪的军营，直到1947年军队撤离后，又被350名游民占据，沦为危房 。我们今天能看到这座城堡，正是要感谢它曾经成为军营。尽管辉煌褪去，但 18 世纪军营对城堡的维护工作始终以节约为原则，从而减少了大规模改造的风险，使我们尽可能看到了城堡的原貌。虽然在博物馆的展陈中，军营时期的实物痕迹较少，仅以老照片的形式呈现，但这段朴素的军事用途，却是城堡得以存续的关键保护期。
公元1952 年城堡发生火灾后，阿讷西市以象征性的价格购得，并展开了长达 40 年 的修复工作，最终成为一座获得“法国博物馆”（Musée de France）称号的文化机构。
在参观旧宅邸时，小雪被一些充满生活智慧的细节深深吸引。城堡角落的石砌座厕设计得十分巧妙，通过小通道进入，排污通道内嵌在墙体中不直接外露，这种兼顾实用与隐蔽的设计体现了中世纪的空间智慧 。讽刺的是，这座在中世纪拥有先进卫生设计的城堡，到了19世纪被改造为军营后，却因大量士兵驻扎导致设施不足，爆发了致命的伤寒 。文明的进程并非总是直线向上的，有时它会在过度拥挤和管理不善中倒退。
旧宅邸内还有古老的烤面包炉，其外观竟然与现代披萨店的烤炉惊人相似，让人感叹某些基础生活技术在历史长河中保持了惊人的稳定性 ，以及人类对碳水的追求亘古不变。
在旧宅邸的底层还有一口深达40米、直通湖面水平的水井，足以让人想象当年防御围困时的生存之道 。
走进佩里耶尔宅邸（Logis Perrière），它是15世纪建筑的重要标志，用于确定城堡东侧的新边界。沿着旋转楼梯下行，小雪进入了一个仿佛地下室的昏暗空间，这里是关于阿讷西湖的考古与自然环境展 。
通过展览小雪了解到，阿讷西湖作为欧洲最纯净的湖泊，其实是冰川起源的天然湖泊，在最后一次冰期结束时，由冰川侵蚀形成的洼地接纳融水而形成 。在阿讷西湖畔发现的阿尔卑斯地区史前湖岸木桩建筑（Prehistoric Pile Dwellings around the Alps / Les palafittes）5，长期以来被大家误读为类似东南亚或太平洋岛国那种完全架设在水面上的吊脚楼。 然而，现代考古研究结合实地挖掘发现，真实情况并非如此：这些木桩实际上主要是基础桩，房屋并非建在深水中，而是建在湖边潮湿地带，抬高地台纯粹是为了防潮和应对涨水 。这让小雪联想到中国浙江河姆渡遗址的干栏式建筑。两者虽相隔万里，却在青铜时代晚期展现了惊人的趋同进化 。人类面对湿气与洪水的本能反应，无论在长江流域还是阿尔卑斯山脚，都是如此相似。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的原住民自然是以捕鱼为生，展览中还展示了原住民捕鱼技术的进化史。早期的渔民使用围网（La senne），虽然能包围鱼群，但因为不分青红皂白地捞起大量幼鱼和非目标物种，如今已被淘汰；现代渔民则更青睐蜘蛛网（Les araignées）和大型浮网（Les pics），这种单层直立网可以通过调整网眼大小来精准捕获目标鱼种，既高效又环保 。
更有趣的是，小雪在这里发现了鲤鱼的踪迹，原来早在古罗马时期，中国的鲤鱼就被作为观赏鱼引入了欧洲，这真是一个跨越千年的惊喜 。
展馆中那座欧洲最早的陶窑之一，塞夫里窑（Sevrier kiln）6吸引了小雪的目光。它小巧、强调分层结构和气流控制，最高温仅900℃ 。这与中国新石器晚期追求高温（1000℃以上）、适应大规模生产的竪穴式升焰窑（乃至后来的龙窑）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不是技术的高下之分，而是两种文明对陶器需求和社会组织形式的差异化选择。
在佩里耶尔宅邸展览的最后，小雪被一件名为“阿讷西的塞壬（LES SIRÈNES D’ANNECY）”的展品惊呆了——那是传说中的“水猿”化石吗？看了说明才恍然大悟，这是艺术家乔安·丰库贝塔（Joan Fontcuberta）7的讽刺艺术作品，他巧妙地模拟了科学展示的语境，利用博物馆的权威性背书，植入了一个虚构的生物，其虚构性正是对博物馆作为科学权威背书的叙事进行的艺术性质疑和反讽。他提醒每一位参观者，即使是在博物馆这样的权威场所也要理性和批判性思考，不可盲目信任信息的真实性 。
在城堡内，小雪还参观了限时特展《勃艮第史诗：上萨瓦地区中世纪的起源（L’épopée burgonde. Naissance du Moyen âge en Haute-Savoie）》 8。这不仅仅是一次展览，更是一段被遗忘的欧洲历史。“勃艮第（Bourgogne）”不只是一个红酒产区，这个名字源自公元5世纪迁徙至此的日耳曼部族勃艮第人（Burgondes），它曾是一个强悍的日耳曼王国。历史是残酷的，从公元436年勃艮第第一王国的复灭，到534年彻底被法兰克人吞併 ，勃艮第人的命运如同他们特有的人工颅骨变形习俗一样，充满了挣扎与异化的痛感 。考古学家在阿讷西古墓群中发现的证据显示，虽然政权消亡了，但他们的文化基因、法律（贡贝特法 Loi Gombette）却悄然融入了当地社会，成为今天法国文化底色的一部分 ，同时也说明仍有不少幸存者迁入并定居在了上萨瓦地区。看着那些墓葬中出土的武器、盔甲，小雪仿佛看到了那个动荡年代的刀光剑影 。展览中最耀眼的是借展的阿雷贡德王后（Arégonde）珠宝，这些出土于圣丹尼斯教堂的饰品融合了拜占庭与日耳曼元素，金银与石榴石的交相辉映，无声地诉说着那个时代的奢华与国际交流 。
走出展厅，站在佩里耶尔宅邸后的观景台上，眼前是阿讷西老城区层叠的红色屋顶，小雪仿佛走进了宫崎骏的动画世界，深切感受到那种奇幻与现实交织的氛围 。
深深呼吸一口阿尔卑斯山清冽的空气，小雪不禁感叹这座城堡的命运。它曾是伯爵的宫殿，也曾是肮髒的军营，甚至在20世纪初差点沦为採石场，到如今成为收藏超过一万件展品、拥有“法国博物馆”称号的文化殿堂，阿讷西城堡完成了最华丽的转身 。它不仅仅展示了历史，更重要的是，它本身就是历史的幸存者。正如首任馆长路易·雷翁（Louis Revon）9所期望的那样，这里已经成为了一座真正的“实物课堂” 。这里有坚固的石墙、优雅的窗棂，也有关于人类生存与消亡的宏大叙事。我们都是时间的旅人。在这里，我们不只是观看历史，我们是在与那些在此生活、战斗、排泄、祈祷过的人们，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 实用信息：
Château d'Annecy （查看Google地图）
开放时间：6月~9月 10:30-18:00（夏季） 10月1日~5月31日 10:00-12:30/14:00-17:30 周二及公众假期闭馆，具体休馆日期行前请至官网确认。
门票：6.5€ 7月8月 7€
游玩时间：大约 1 小时
- 日内瓦伯爵（Comte de Genève）是中世纪时期一个重要的封建贵族头衔，统治着日内瓦伯国（Comté de Genève）及其主要城市日内瓦。这个头衔从11世纪中叶开始由日内瓦家族的17位领主世袭，遵循男性长子继承制。 ↩︎
- 最后一位真正的日内瓦家族伯爵是罗贝尔（Robert），他后来成为阿维尼翁的对立教宗克莱孟七世（Clément VII）。公元1394年，罗贝尔去世，日内瓦家族的男性直系血脉就此断绝。罗贝尔在1393年指定他的外甥昂贝尔·德·蒂瓦尔-维拉尔（Humbert de Thoire-Villars）为继承人。昂贝尔是罗贝尔姐姐玛丽（Marie）与昂贝尔七世·德·蒂瓦尔（Humbert VII de Thoire）的儿子。因此，昂贝尔通过母系血统继承了日内瓦伯爵的头衔。公元1400年，昂贝尔去世，没有留下子嗣。他在1400年3月10日的遗嘱中指定其遗腹子为继承人，如果没有遗腹子，则由其叔叔奥东·德·维拉尔（Odon de Villars）继承。最终昂贝尔没有子嗣，奥东成为日内瓦伯爵。奥东与原日内瓦伯爵家族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的权利完全来自其外甥的遗嘱。公元1401年8月5日，奥东·德·蒂瓦尔-维拉尔（Odon de Thoire-Villars）以45,000金法郎的价格将日内瓦伯国卖给了萨伏依伯爵阿梅德八世。这次购买包括了整个日内瓦伯国的领土和资产，昂西作为伯国的首都和政治经济中心，自然也包括在内。昂西从1219年起就是日内瓦伯爵的要塞和首都所在地。 ↩︎
- 夏洛特·德·奥尔良（Charlotte d’Orléans）与萨伏依公爵的兄弟菲利普（Philippe）结婚，她通过表亲关系与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François I）有联系。法国国王将位于法兰西岛地区的内穆尔封地作为嫁妆赠予这对新人，由此诞生了萨伏依家族的一个分支。 ↩︎
- 《克萊芙王妃》是一本法國小說，1678年3月匿名出版。它被許多人視為現代典型心理學小說的始祖，是一部偉大的經典作品。它的作者通常被認為是拉斐特夫人。 小說背景發生在1558年10月至1559年11月之間，法國亨利二世的宮廷以及其他一些地方。小說以非凡的精確度再現了那個時代，幾乎每個角色都是歷史人物。https://zh.wikipedia.org/zh-tw/%E5%85%8B%E8%8E%B1%E8%8A%99%E7%8E%8B%E5%A6%83 ↩︎
- 一种依托水域建造的高架木桩屋，主要属于青铜时代晚期，目前已被纳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https://palafittes.org/homepage.html ↩︎
- Guillaume Saint-Sever, Maxime Remicourt. Données et résultats sur la fabrication et l’utilisation d’un four à tirage ascendant de l’Âge du Bronze final pour les cuissons expérimentales de céramiques : le four de potier de Sévrier, Haute-Savoie.. Langage de pierre. La restitution du geste en archéologie préhistorique, 2009, Les Baux de Provence, France. pp.48-55. ffhal-02322578f，https://hal.science/hal-02322578/document ↩︎
- Joan Fontcuberta 是一位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的观念艺术家、摄影师、作家、教育家和策展人，出生于1955年巴塞罗那。他毕业于巴塞罗那自治大学，获得传播学学位，最初从事广告工作，后转向探索摄影作为真理与证据的载体。他自称为“运用摄影的观念艺术家”，作品常用幽默和讽刺质疑摄影的真实性和权威性。 ↩︎
- https://musees.annecy.fr/fileadmin/mediatheque_musees/kiosque/Dossier_p%C3%A9dagogique_expo_Burgondes.pdf ↩︎
- Louis Revon prend ses fonctions de conservateur en 1860. Durant 31 ans, il enrichit les collections de peintures, moulages, sculptures, estampes, ethnologie, anatomie et anthropologie, produits industriels et agriculture… car le musée doit présenter au public les merveilles de la création. Il montre, dès cette époque, un grand intérêt pour l’accueil des publics et particulièrement des scolaires. https://musees.annecy.fr/vie-du-musee/les-collections/histoire-des-collection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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